【导语】中国制定新规打压在线辅导，在美国提供教学的普通教师躺枪，突然失去工作和收入，而中国家长们开始寻找失联的外教。

天还没亮，安娜·怀特黑德( Anna Whitehead) 就要起床上课了。在过去的两年里，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4点40分左右起来，人还是睡眼朦胧地，就要给中国的孩子上英语的网课了。

可是 8月5日，她这一切的常规工作被突然打断了。

安娜不仅是一名在线英语教师，还是阿拉巴马州一所传统学校的全职教师。某夜，她收到了来自一位中国学生的母亲的疯狂短信。安娜为了补贴家用，维持收支平衡，与在线辅导平台「GoGoKid」签过网络辅导合同，但该平台最近要关了。

她查了一下自己的电子邮件，希望「关平台」只是这位家长的误解，结果发现公司发来的一条消息，证实了这个关门的消息。「亲爱的老师们」邮件开头写道。「这封信是为了通知你，从2021年8月5日起，「GoGoKid」将暂停所有中国学生的课程。这一决定是考虑到中国最近教育政策的修订规则。8月5日开始的所有课程将被取消。」

「这是最坏的结果……感觉就像我们脚下的地毯被人直接扯了出来。」

「暂停课程」的措辞有点含糊，但传达的信息却非常清楚：「结束了！」

本来，安娜「25分钟一节课」是一节挨着一节，一上午是排满了的。现在，她惊恐地发现，课表上的每一门课都消失了。

 「这可能是最坏的结果，」她在收到邮件的第二天接受采访时说。「你至少让我上一节体面的课，给学生道个别吧。现在，感觉就像我们脚下的地毯被人直接扯了出来。」

对于成千上万通过「GoGoKid」辅导学生的美国人来说，这一消息更是令人震惊，但并非完全出人意料。在中国最近打击「家教」之后，他们也做好了准备，迎接这个新变化。但是公司被立刻关闭，是始料不及，很少有老师猜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大约一个月前，我们就听说中国出台了一些全面的规定， 当时就觉得情况不妙了。「GoGoKid」在线英语家教沙利斯·奎诺内斯·罗宾逊(Sharisse Quinones Robinson)说道。「但我不知道情况会这么严重，连预警都没还有。」

总部位于北京的字节跳动公司(字节跳动还拥有TikTok)旗下的教育产品「GoGoKid」一夜之间倒闭。而教培领域的其他公司也正在慢慢崩盘。就在「GoGoKid」的邮件发出的几天前，其竞争对手「Magic Ears」（神奇耳朵）告诉教师们，他们也将在未来6到12个月内关闭其服务。QKids、蓝迪英语(Landi English)等竞争对手纷纷效仿表示，目前「辅导课」继续到中国家庭的预付费课程包，用完为止。最近，辅导巨头「VIPKid」向其外籍教师发出通知，称虽然计划继续在其他国家运作「在线辅导」项目，但在中国的业务只剩下「几个月」时间了。

繁荣与萧条

罗宾逊 对中国会对「在线辅导市场」做重大调整的预判是没错的。但她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低估了事态的严重程度。7月下旬，中国出台了新的规定，严格限制营利性辅导服务，并禁止外国投资私人教育公司。在此之前，中国的家教行业经历了多年的巨大增长，包括一些平台的出现和扩张，这些平台将中国的幼儿与海外母语为英语的人联系起来，进行一对一的现场语言课程。

到2019年，在线英语辅导市场的主要参与者「VIPKid」声称已与近10万名美国和加拿大家教签订了合同，这些家教在中国总共为60万名儿童提供服务。(VIPKid拒绝透露目前的数字。) 与此同时，「Qkids」在其网站上声称，它将「超过100万名国际年轻学习者」与教育工作者联系在一起。这些公司——这个行业——的确切范围尚不清楚，但它们的足迹是巨大的，全球性的，估计价值数十亿美元。

 这种安排对双方都很有效。一些美国人利用这个平台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作，但更常见的是，这些平台吸引了那些「仅靠课堂教学收入」来支付账单的教师。许多人认为家教是一种灵活的、偶然的「副业」，是零工经济中在家工作的一部分。在中国，富裕和中产阶级的父母把私人英语辅导——尤其是由以英语为母语的人领导的辅导——看作是一种类似「抢在起跑线」之前的作法，因为他们自己的孩子将来不得不面临与其他学生竞争，而这个方式很讨巧，可以让自己的小孩有竞争的优势。

尽管中国家庭在课余时间(通常是晚上)为孩子的私人教育支付了相当于数万美元的费用，在就寝时间之前——美国的家庭教师在破晓时分就起床，赶在家人起床、在开始自己日常工作之前，挤出几节课的时间，而这种课每小时的收入高达22美元。

官方打压「在线辅导」的理由，是中国家庭的经济压力和中国孩子的学业压力已经难以承受。在中国，围绕教育的高风险文化以及随之而来的相关成本变得如此令人担忧，以至于许多父母说，他们无法证明再要一个孩子是合理的，而中国政府现在鼓励再要一个孩子。 「再要一个孩子」只会让他们在经济上破产。意识到这一压力，以及由此可能导致的出生率下降，中国政府决定采取行动。

而非官方原因可能是，像「GoGoKid」和「VIPKid」这样的公司为美国人提供了接触年轻、易受影响的中国儿童的自由途径。随着美中关系紧张的升级，许多观察人士猜测，中国政府希望削弱西方对其年轻人思想的影响。

在「VIPKid」和「GoGoKid」做辅导的美国人认为，是上述原因综合影响的结果。他们当然亲眼目睹了中国对孩子的高期望。

「我有一个学生在周六说，『今天我有13个小时的课』」怀特黑德回忆说。我说，「哇」她说，『哦，也不算糟糕的。我有个朋友有17个小时课。』

罗宾逊 曾经教过一个5岁的孩子，她的课在当地时间晚上8点半开始的，她说，盯着孩子学习很难。

『他太累了，感觉要睡着了』奎诺内斯·罗宾逊说。『这些孩子学习很努力。我有点觉得，打压课外辅导对孩子有好处。』

「GoGoKid」的美国家教乔·马德里(Joe Madrid)现在住在泰国清迈，他说他教过的孩子们说，他们熬夜做作业，直到午夜或凌晨1点，周末去培训中心。他说，家庭的压力和负担是真实存在的。但他认为，新的监管，也有更深层的动机。

「你真的想，让你国家对手来教育你的孩子吗?」马德里怀疑的问道。「我们每天都和这些孩子接触。在我看来，这似乎很奇怪。」

左右开弓

怀特海德是阿拉巴马州休斯顿县的一名家庭教师，他在美国已经当了八年的课堂教师。她的丈夫也是一名教师。他们在实体学校工作的收入加起来还不足以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几年前，怀特黑德出于绝望，注册成为一名在线英语家教。她说，这将成为她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决定和经历之一。

 她的全职教学工作月薪约为2500到2800美元。她每周在「GoGoKid」上教20-25个小时课，每月还能多赚1500到1800美元。她说，这钱对她维持的家庭生计「绝对重要」。

 怀特黑德解释说：「很多老师是做线上辅导，为了发财，如果你努力做是可以的」。「我接这份工作，是为了送圣诞礼物，支付信用卡账单，支付普通账单。它不仅增加了我的收入。可以让我的收入来支撑家庭。」

安娜·怀特黑德(Anna Whitehead)是阿拉巴马州的一名高中教师

曾是「GoGoKid」的在线家教。她拿着一个木偶摆姿势，她在中国给孩子上英语课时用过这个木偶。

不巧的是，最近，安娜和她的丈夫买了一套新房子。她说:「购房有了贷款，停课对我们家是一个巨大的财政打击。」

对于 罗宾逊 来说，在线辅导让她可以离开一份她开始厌恶的办公室工作，花更多时间在家陪伴孩子。2018年，当她开始在「VIPKid」和「GoGoKid」上课的时候，还是一位单身母亲，每天早上上班前教几堂课。但很快，她的家教收入就和她的办公室工资一样多了，于是她决定递交辞呈。她说，三年来，她每周穿着睡衣在家工作25个小时，而不是每周穿着商务装在办公室工作40个小时：「这太棒了。」

在本月早些时候「GoGoKid」发来一封名为「亲爱的老师们」的电子邮件之前，奎诺内斯·罗宾逊每月的收入为2400至2600美元，这让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去年12月，她和丈夫也买了一套新房子。「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了」她谈到家里的财务状况和生活方式时说。「我会想出办法解决的，无论是以后通过线上速购Instacart shopping 还是其他方式， 做点线上生意。」

安娜相信她也能在其他地方找到钱，她提到了面试其他工作，在『TPT』平台卖教材还是捐血浆。她说，更心碎的是，她和所教的孩子们断了联系 ，在她看来，这也是『爱』。疫情开始时，许多孩子家里给她寄口罩，让她保护好自己。有些孩子在她生日的时候给她寄贺信和礼物。

『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起床后没有看他们，』8月6日，怀特黑德流着泪说。『这太让人伤感了。我有幸到（通过视频）看到他们的家，见到过他们的家人，见到过他们的宠物，听说过他们的受伤情况和最喜欢的玩具。这和美国的教育环境太不一样了。』

安娜在微信上与她的一些学生的家庭有联系，与「GoGoKid」平台分开。但她说，其他人『完全消失了』。她不知道他们的真名。他们住在几千英里之外。『他们就这样消失了。这最让人难受了。』

其中一个名叫彤彤的学生，是安娜 认为她永远失去的学生之一。在为这篇报道拍摄的视频中，她举起了彤彤为她画的画，然后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个女孩的个人细节：她长大想成为一名律师。她有一只宠物鸟。她的祖母有一个花园。她每天早上6点以前起床读书。

『我知道这些孩子的希望。我知道他们的梦想。我了解他们的挫折感。 虽然千里之外，但一切是如此的熟悉。』

被迫转入地下 

在『GoGoKid』平台宣布关闭的几个小时内，中国的家长和美国的家教开始争相寻找彼此。在中国，家长们建立了虚拟专用网络来登录在中国通常被屏蔽的Facebook，并加入GoGoKid教师的私人小组，通过分享应用的截图和列出用户名来搜索孩子的导师。老师们反过来下载微信，并在『GoGoKid』上用自己的名字列出自己的名字(例如，奎诺斯·罗宾逊是「伊迪丝老师」)。

在『GoGoKid』账户突然关闭后，大家都快发疯了，想尽一切办法重新聚起来。

一位中国家长进入了『GoGoKid』老师在Facebook上的私人小组，通过Facebook messenger回答问题，她说：「我很难接受这样突然的结局。我相信其他许多家长也应该有同样的感受。」

这位家长要求匿名，因为她不应该寻找外国教育工作者。她说，老师和家长已经成立了微信小组，并启动了谷歌Docs共享联系信息。8月6日，她说一些人已经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这有点像战后寻找你的朋友」她说。「也许我永远也找不到他们，因为在GoGoKid上有一万多名老师。在你的一生中，你不能说它有多大。但失落感和被剥夺感会一直存在。」

8月8日，她接着说，她找到了儿子的老师。「奇迹发生了，」 她写道。

「有时候，我为自己对这种持续不断的教育做出的贡献感到内疚。但问题是，这些父母会找到办法的。」

被『GoGoKid』拒之门外的家长和导师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己重新创造这种安排。安娜的一些学生的家长找到了她，请她继续通过私人课程教他们的孩子。她不确定那会是什么样子，但她认为这可能会通过Zoom app实现，并涉及大量屏幕共享。

「不仅仅是我的家人，」安娜说。「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绝望了。」

奎诺内斯·罗宾逊的一位家长已经联系过她了。孩子的妈妈给她发信息说，「我找到你了!」马德里是一位住在泰国的家庭教师，他已经给一名学生上了私人课程，他可以通过微信联系到学生的父母。

马德里解释说，「这位母亲对这件事很不高兴，但现在她对孩子的学习有了更多的控制权。」「现在，我们一起努力。我给她上课，她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这更具有合作性。」

美国人也担心中国的孩子，以前是逼着孩子学习，现在是帮助孩子的父母们建立一个地下辅导市场。但是很多人都说，继续私教育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现在就退出呢?

安娜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救，逼着孩子不断的学习。」「但问题是，这些父母会找到办法的。中国社会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们的未来取决于他们孩子现在的努力。」

 其他机构的命运

『GoGoKid』可能已经消失了，但其他的辅导公司希望能坚持下去——有些只是几个月，有些则是永远。

在最近发给教师的一封电子邮件中，『Magic Ears』（魔力耳朵）的领导层为公司描绘了一个令人警醒的未来。

「需要明确的是，在线雅思ESL(英语作为第二语言)产业的增长不再受到鼓励，也不会被允许扩大，」邮件中说。「新规定将限制所有在华雅思ESL公司的活动，这将缩小该行业的规模，最终将完全解散。包括『Magic Ears』在内的所有公司都缩减了规模。我们现在的工作人员只有最初支持学生和教师的四分之一。」

电子邮件还说，中国政府将允许辅导公司，对已经购买了批量课程的家长，履行合同义务。一些家长已经提前购买了「几个月甚至一年的课程」。该公司预计将在大约一年的时间内提供最后的课程。

8月7日，「VIPKid」给老师们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发布了自己的更新。

「首先，让我们明确一点，我们有信心VIPKid的业务将继续运营，」邮件中说。

像『Magic Ears』一样，「VIPKid」将让购买了课程包的中国家长完成他们已经支付的课程。该通知写道，「VIPKid」的老师仍然可以在中国和学生一起工作几个月。』

在这些课程完成后，VIPKid在中国的服务——至少目前是这样——将北美导师与中国孩子配对——将会结束。但该公司的『长期愿景』包括将辅导服务扩展到其他国家、学科和年龄组。在过去的一年里，该公司一直在试用一款名为Book Nook的产品，为美国的学生提供阅读服务，并为全球的成人学习者提供另一项服务。

『VIPKid』在邮件中告诉老师们:：『我们预计这些教学机会在未来几个月里会增长。』『我们的目的是尽量减少对教师的影响。』

『VIPKid」的一位发言人拒绝透露其在中国的一对一辅导服务还会持续多久的具体细节，但他表示，从8月7日起，中国家庭不再可以购买由外国教师授课的新课程。

许多正在与「VIPKid」签订合同的导师对该公司能否实现国际扩张并不乐观。在Facebook的私人群组里聊天往往是「走一步看一步」。

在「GoGoKid」关闭的第二天，罗宾逊很早就起床，通过「VIPKid」的平台教一个孩子，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她计划在「VIPKid」上做家教，只要能得到预约就行。但是，她预计「VIPKid」很快就会倒闭，就像其他公司一样，她说她将在此期间建立自己的私人辅导业务